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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夜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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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近傍晚路千棠便換了衣裳,要往桂枕樓去。

瑾王殿下正在屋裏逗那只前幾天別人送來的畫眉鳥,眼睛都沒擡。

路千棠正要出門,腳快要邁出門檻,又折回頭,看著他想了想才說:“你要是回去,叫人跟我說一聲。”

蕭輕霂看他一眼,又去撓畫眉的小尖喙,笑道:“不想讓我走可以直說。”

路千棠也笑,低頭親了他的臉頰,低聲說:“那你別走,在我這兒住幾天,我不讓人知道。”

蕭輕霂嗯了一聲,也不錯眼看他,眼睛似乎都黏在那只小畫眉上。

路千棠看他這個樣子撇了撇嘴,迅速低頭咬了一下他的臉頰,不等他反應過來兩步就逃出了門。

瑾王殿下被咬得一楞,半晌又笑了笑,搖了搖頭接著逗鳥玩兒去了。

路千棠到桂枕樓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,杏煙河畔仍如往日般燈火通透,他被候著的使者引路到樓上雅間,擺出的一臉笑意還沒來得及跟楚王殿下見禮,就僵硬在了臉上。

蕭明落轉身笑著沖他招手,說道:“千棠來了,沒有提前告訴你,只是聽說你們師徒許久沒見過,今日恰好碰上,能同桌喝個酒,也算是個喜事吧。”

喬承孟坐在楚王一側,仍是一臉淡漠,只是擡眼看了過來,神色沒有任何變化,也並沒有應聲。

路千棠只覺得頭皮一炸,說不出是尷尬還是害怕,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上前見禮:“殿下——師、師父。”

他這聲師父叫得十分沒有底氣,生怕喬承孟當場說一句師徒緣分已盡的話來,這種思量下,路千棠竟然不覺起了一背的汗。

好在喬承孟沒打算下他面子,只是微微頷首,便算是聽到了。

路千棠被侍立的美姬伺候著入座,眼睛都不大敢擡,他好像從一個能殺伐果斷的輕騎將領,瞬時變回了當初半日閑裏的小學徒,此時如坐針氈,局促又不安。

蕭明落笑著舉杯道:“既然千棠也來了,那就喝酒吧——今日紅蘿身體抱恙,彈不成琵琶了,彈曲的換了個丫頭,琴藝也很出眾。”

路千棠瞧見喬承孟擡手,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跟他碰杯,平日裏那些游刃有餘的威風一點都不剩了,頗有戰戰兢兢的味道。

喬承孟看他一眼,跟他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:“不用站起來,隨意就好。”

路千棠應了聲,又坐了回去。

蕭明落看在眼裏,低笑一聲,說道:“本王早就聽聞喬先生刀使得漂亮,只是無緣一睹風采,但瞧過路將軍的手法,也算是領教過什麽叫刀法絕倫了。”

喬承孟說:“都是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他說著看了一眼路千棠,說:“我倒是許多年不曾看過他的刀法,想來該是有精進的。”

路千棠被他的眼神一掃,額頭上都要冒汗,垂首應道:“千棠能力有限,只學來了一些皮毛,雖然天資不佳,但這幾年不曾懈怠。”

蕭明落笑道:“千棠也太自謙了——”

他說著又轉向喬承孟,說:“喬先生應當聽說過,您這徒弟可不得了,當今誰不知道,從梁袞邊境出了一支神擋殺神的鬼騎,可真是驍勇無比啊。”

路千棠心裏直打鼓,忍不住偷偷擡眼瞄了喬承孟一下,只聽他緩緩說道:“那是他自己的本事。”

喬承孟側頭看過來,仍是沒有什麽表情地說道:“你做得不錯。”

路千棠心裏一震,莫名的委屈一股腦湧了上來,垂頭壓了壓翻滾的情緒,低聲說:“謝師父……”

蕭明落眼見氛圍不對,便打了個岔,笑道:“聽聞喬先生還有一個伶俐的閨女,一手柳葉小彎刀使得出神入化,不知道芳齡幾許?就這般了得。”

喬承孟神色微微緩和,說道:“殿下謬讚了——那丫頭前兩月剛過了十四歲生辰。”

蕭明落笑說:“是本王選的地方不當,下次在別處設宴定要見見令愛,早就對令愛有所耳聞,還請喬先生不要明珠深藏、不願示於外人才好。”

喬承孟跟他飲酒,說道:“青青性子頑劣,還怕沖撞了殿下。”

蕭明落哎了一聲,說:“姑娘家的活潑一些多好,都待在深閨不就成繡坊裏的錦緞了——好看是好看,沒什麽生氣了。”

他們來來往往說了些話,路千棠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聽著,旁的感覺都沒有,倒是只覺得胸悶氣短,好像再多坐一會兒就要失態人前了,便悶聲與他們喝了幾輪,偶爾應聲說上幾句場面話。

路千棠忍不住往窗外看了好些眼,想看月亮什麽時候能掛上中天,他好能趕緊從這個地方脫身。

但是這兩位倒是越聊越投機起來,平日裏路千棠也能陪著說上不少話,今天倒像是沒帶舌頭出門,喝了幾壇便推說有些頭暈,出去透氣。

侍者扶他出了房門,便被他揮手趕開了,路千棠伏在長廊的紅木欄桿上頭腦昏沈,跟波光粼粼的杏煙河對視良久。

他正出神,突然讓人拍了肩,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手要擰,結果那人又敲了一下他的胳膊肘,笑說:“看清楚再動手。”

路千棠擡眼便看見了瑾王殿下那雙明艷鳳目,忍不住心裏一酸,竟然踉蹌了兩下直接跌在他懷裏,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,問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蕭輕霂讓旁邊的人退下,才摸了摸他的頭,說:“聽說你師父在這兒,我來看看你。”

路千棠笑了一聲,抓著他沒動。

蕭輕霂安靜了片刻,問道:“你不想見他嗎?”

路千棠伏在他懷裏搖了搖頭,好一會兒才說:“我有點害怕。”

蕭輕霂嗯了一聲,說:“不想待就不待了,進去打個招呼,我帶你回家。”

路千棠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指又緊了緊,悶聲說:“我不敢。”

蕭輕霂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發,笑說:“你不敢說要走,那我讓八殿下把你趕走,行不行?”

路千棠也不甚明顯地笑了笑,只是神色仍然不大好看,語氣苦澀道:“那你帶我回去吧。”

蕭輕霂沒叫他再回去道別,讓人扶他先行下樓坐在馬車裏等著,自己進去解釋了兩句,只說是路將軍喝多了,剛好看見,就讓人送他回去了。

蕭明落就是覺得路千棠今日格外拘束,想著大概是有些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,怕叫路千棠不痛快,便偷偷派人叫瑾王殿下來幫忙,當下聽他這麽說立刻也沒有什麽異議,只是拉著他說笑了幾句。

蕭輕霂也沒待久,客套了一會兒,大概半刻鐘便回到了馬車上,瞧見路千棠斜倚著,馬車裏昏沈的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,他動也沒動一下,像是睡著了。

蕭輕霂鉆進馬車,扶他起了身,好坐在他身側,讓他靠在自己身上,又擡手把他裹進了自己的大氅裏,輕拍了兩下他的背,低聲問:“棠棠,睡著了?”

路千棠的眼睫動了動,埋首在他身上,沒有出聲。

蕭輕霂空著的手去摸他的臉,路千棠好像是被這一撫擊垮了些什麽,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,哽咽了幾下終於哭出了聲。

蕭輕霂也不甚驚奇,只是輕輕撫他的背,捧著他臉頰的手也沒離開,拇指時不時地從他臉上蹭過去,給他擦擦眼淚。

蕭輕霂聽他的哭聲從壓抑的斷續哀泣變成連續不斷的近似嚎啕,也不去打斷他,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。

這場眼淚已經在他身上藏了兩三年,少年時說不出口的苦痛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洩口,他此時只是想哭,卻並不為什麽而哭。

兒時最苦楚的應該是那一把毀天滅地的大火,而到了少年時,挨的打吃的苦卻都不及親近之人的冷眼。

他想要什麽呢,不過是一些兒時觸手可得的、後來卻成了千金難求的,珍視二字罷了。

路千棠以為自己在黃沙劍影裏應該成長了,不應當再像以往那樣,為了討一句誇獎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。

他想只做自己,不必活在誰的影子裏,但今日他才發現,囿住他的早就不是旁人的眼光和言語,而是一直追逐那兩句肯定的自己。

跳出他人打造的牢籠也許沒那麽難,他只需要不聽不看,遠遠地逃開——可他又該怎麽逃離自己呢。

馬車早已停在了東郊別院門前,蕭輕霂也沒有出聲,待他哭聲漸漸止了,才拿帕子給他擦了擦臉。

路千棠哭完大概又不好意思起來,有些別扭地搶走了他的帕子,捂著臉不想擡頭。

蕭輕霂就笑:“有什麽不好意思的,你在我面前可沒少哭。”

路千棠唔了一聲,抱著他的腰伏在他頸間細細地喘氣,半晌才說:“我師父……站到了楚王陣營裏,你知道的吧。”

蕭輕霂輕嗯了一聲,說:“想跟你說的,沒找到機會——沒生我氣吧?”

路千棠有些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前段時間遇上青青了,她想跟我說話,但是我不願意聽。”

路千棠說話間又帶了些鼻音,像是在壓抑什麽,又說:“跟她是沒什麽關系的,我不該跟她發脾氣……我就是害怕,我不知道對於我師父來說,我到底算是什麽東西。”

路千棠說著像是又要哭,在他頸間輕輕抽氣,緩了一會兒才有些懊惱道:“我又在他面前露怯了……”

蕭輕霂摸了摸他的頭發,說:“他是你師父,對你又成天打罵的,能不害怕他嗎?不露怯才是沒心肝了——要進去嗎?還是再抱一會兒?”

路千棠抓著他的手放在心口上,也不言語。

蕭輕霂輕嘆了口氣,親了親他的頭頂,說:“要是覺得對不住你那小師妹,請她去德勝樓吃頓飯,你可以從我的腰包裏掏錢,好不好?”

路千棠終於笑了一聲,說:“殿下比我還熟悉古陽城呢。”

蕭輕霂也笑:“這不是為了哄你,還不快點起來謝恩。”

路千棠還真坐起了身,雙手攀在他身上,湊過去親他,吻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:“歧潤,我真是喜歡你。”

蕭輕霂在他腰上拍了拍,笑說:“怎麽,這麽喜歡掏我的腰包?”

路千棠跟他笑了笑,說:“進屋吧。”

夜深了,路千棠卻半點睡意都沒有,蕭輕霂幹脆拉他過來下棋,兩人倚窗對坐,熱茶在紗罩燈光底下悠哉地冒著熱氣。

路千棠實在不會下棋,瑾王殿下倒是有耐心看他亂下一氣,只是時而看他棋走得實在太臭,忍不住擡指打在他手背上,用眼神讓他換個地方撂子。

路千棠擡眼看看他,試探性地要落在別的地方,瞧他眼神對了才敢落子。

蕭輕霂看他專心致志研究棋局,說:“本來想等你生辰過了再走,但是八成待不了那麽久。”

路千棠嗯了一聲,說:“我知道。”

蕭輕霂指尖捏著白子,又說:“過段時間朝裏怕是要不太平,那邊一旦鬧起來,你該置辦的軍械甲兵就可以立刻置辦起來,不要省錢,要買好的,都是要拿來保命的東西,馬虎不得。”

路千棠聽他說這個,看了看他,說:“說起這個……楚王招兵買馬的錢,跟你是不是有關系?”

蕭輕霂倒是沒想到他問話變得這麽直白,笑了笑,說:“你猜到多少?”

路千棠正要落子,又被敲了手背,就換了個地方,說道:“我有一次處理了一起打劫當鋪的案子,殿下——”

路千棠說著又去看他,胳膊肘撐在桌案上,笑說:“你說奇不奇怪,古陽城裏這麽不起眼的一家小當鋪,裏頭竟然有外邦朝貢的東西,會是哪來的?”

蕭輕霂但笑不語,一顆白子在手裏轉了幾圈。

今夜無雪,月色朦朧,透過竹窗撒在棋盤上,透出些輕柔的光暈,陣陣夜風墜著滿樹冬梅,撲簌簌地落了一席雪色。

路千棠說:“還有那個春榮錢莊,現在歸在楚王名下——我要是記得不錯,郢臯也有一家,銀票是可以互通流轉的。”

蕭輕霂也沒有什麽被看穿的窘迫,仍然氣定神閑道:“棠棠,很聰明嘛。”

蕭輕霂落了最後一子,笑道:“乖乖,你又輸了,賠點什麽?”

路千棠把黑子放了回去,說:“先前可沒說輸棋還得賠東西的,我哪裏下得過你。”

蕭輕霂擡手糊了棋盤,笑說:“再來一局。”

路千棠擡手按住他,眼神沈沈,說道:“殿下,朝廷的銀兩你怎麽也敢吃,內閣不是已經被姚章接回了?要是被發現,你……”

蕭輕霂拍了他的手背,輕飄飄道:“不用怕,我這手還是跟他學的呢,他敢查我,我就把他給梁袞送銀錢的事捅出去,誰都不得好死。”

路千棠一陣毛骨悚然,猛然抓住了他的手,說:“你前兩天還教訓我,說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,你這又是在什麽?”

蕭輕霂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,說:“小將軍,報仇的機會就要來了,賭的大,贏的才多。”

路千棠喉嚨動了動,說:“你還有什麽沒告訴我?”

蕭輕霂往窗外看了一眼,緩緩道:“姚家通敵賣國,殘害無辜,陷害忠良,是他的氣運該到頭了。”

路千棠屏住了呼吸,聲音微顫:“你需要我做什麽?”

蕭輕霂看著他,一字一頓道:“我要你,待時機成熟,再次回京勤王。”

蕭輕霂勾出一個尖銳的笑:“看他塌高樓,看他死賓客,不是一大快事嗎?”

路千棠呼吸急促起來,仿佛全身血液都被這一席話點燃了,他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眼底都是銳光,他說:“殿下放心,我還有一張底牌。”

路千棠也笑了笑,捏緊了手邊的茶盞,低聲說:“死後功過都成灰,活著的,也該還還賬了。”

蕭輕霂盯著他看了一會兒,突然大笑,站起身搖晃兩步坐到了他身邊,擡手鉗住了他的下頜,低聲問:“你怕不怕?”

路千棠也笑,反問道:“有什麽好怕的,生同寢,死同穴,不也是一種圓滿嗎?”

路千棠說著突然問他:“我送你的刀,還在嗎?”

蕭輕霂點頭,輕咬著他的下巴,說:“死了也帶走,哪舍得弄丟。”

路千棠笑了一聲,說:“你上次說,聽了我們涼兗的傳說,你聽到哪裏,當時那麽大火氣?”

瑾王殿下一提這件事肉眼可見的不愉快起來,哼了一聲道:“給我殺死你的權力——是這個嗎?小鬼。”

路千棠笑說:“果然沒聽完。傳說的最後有情人是死了個成對,但是兩人的魂靈卻永遠棲身在沾了彼此鮮血的刀中,所以其實是——”

蕭輕霂神色專註,看他帶著一種瘋狂的表情接著說。

“我把生命和魂靈都獻祭給你,如果你願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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